第8章 腐儒(下)(2/2)
他转向如懿道:“如懿啊,你现在身边就容佩一人伺候,你说听说有人送了鹿血到炩贵妃这儿来,不会是……容佩把鹿角胶认成了鹿血,然后这么告诉你的吧?”
如懿心下陡然闪过一丝微光,立刻道:“是。是容佩告诉臣妾有人送了鹿血来。”
容佩先前说过希望离开凌云彻,所以果然是她有意语焉不详,急着立功,想借此哄自己和皇上高兴,不叫他俩对食。
想到这里,一阵被背叛的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。
都是因为容佩嫌弃凌云彻,存了私心,才会贪功冒进,自己才会落得一身骚!
凌云彻与自己的情谊超越男女,非同寻常,什么时候轮到容佩一个奴婢嫌弃了!何况她让自己劝谏皇上,竟然不是全然为着自己,而是为了她的私心!
她越想越委屈,嘟着嘴,嘟囔道:“臣妾本以为容佩是个有分寸的,没想到,她也如此不知轻重。”
皇帝道:“那此事便不是你的错处了,进忠,去传话给外边的太监,今日之事都是容佩挑唆,反而让娴答应和其他人生出误会,让他们用心打容佩二十大板!你的禁足,朕做主,免了吧!”
他生怕容音反驳,忙拉过她的手道:“皇后啊,陪朕进去坐坐,今日之事,朕还得与你商量商量。”
少时容音派人去请鄂贵人,鄂贵人过来一趟,先在外头看见容佩挨打,已经有些害怕;入殿后又听说此事,腿一软就跪下了:“皇上,皇后娘娘,炩贵妃娘娘,平答应年纪小不懂事,就饶她这一回吧!”
容音让她起来,又让人赐座,皇帝也叹了口气:“玉芥啊,你身子不好,别动不动就跪。平答应也是给气坏了,只是这般伤人实在不妥。”
容音道:“黄太医说,平答应有些肝火炽盛,痰积瘀滞的症候,因此容易心情暴躁,言行失当。犯了这样的错,罚是定然要罚的,但也不能一味地罚,该教导的也得教导。既是身上不爽利,本宫会先着人送她回宫,禁足永和宫,让太医调理着,务求让她身体康健,心情平顺。你与她同出北族,等圣驾回銮,就由你去教她。”
鄂玉芥看帝后的态度,料想宋平雅不至于到打入冷宫或是赐死的地步,这才松口气,结结巴巴地找补道:“平答应本贯恩津宋氏,是臣妾母族大儒宋子之后。这宋子……他……他是被山虎会的前身张氏谋害了……之后这个,这个宋氏呢,虽然还在两班之列,但是不再过问北族政务,一心治学,这个子侄么教得……有些迂阔,嫔妾在闺中时听说平答应三岁就在读女四书,难免烈性一些。
而且北族上至王族亲贵,下至平人百姓,有许多人都有一种郁火病,这病会让人冲动易怒,不过因为常见,并不难治。臣妾入宫后倒是很少听说,想来这是北族特有之疾,黄太医既然诊出这结果,那么平答应应是罹患此症,臣妾也只有求皇上与皇后娘娘体恤她病体不适,宽恕她吧。”
其实她有些话并没敢说尽:宋氏先祖宋时列多年前提出大义名分论,主张反清复明,为明复仇,他把握朝政时还扶立了抗清的一位世子上位,直到前明彻底灭亡,北族被女真人打服,改弦更张依附清廷。又过数十年,宋氏在士祸中被张氏整垮,宋时列也被赐死。
宋氏自从当年之祸后便一蹶不振,如今时移世易,也不再坚持反清复明,但仍然放不下大儒之后的名头和遗泽,对后代教养极为严格,甚至到了死板迂腐的地步。
父王恐怕是认为,宋氏和张氏有仇,又看重平雅家教严,尤其重视儒法,不会和金玉妍一般,才会把她送来吧。但是这孩子分明就是学迂了,还得罪了那个妖妃,以后该怎么办啊!鄂玉芥发愁地想。
平答应的事情解决,此事也算告一段落,容音、鄂贵人便要离开。
皇帝忽道:“樱儿,你先留着。”
他站起身来,道:“朕今晚去慎妃那儿用晚膳,樱儿,你跟着朕去一趟。”
当晚,皇帝便让进忠去传消息:樱儿伺候太后周到,让太后病势好转,他也甚为欣慰,决定赏她些首饰衣物,破格提拔为御前宫女。另外,“樱儿”这个名字终究随意了些,他决定给樱儿改个名字,因原本乌拉那拉氏到了她这一辈皆以“青”字命名,便不要辱没她原本姓名,改为“青樱”。
皇帝由此及彼,也想到如懿入宫前的名字,也是青樱,长叹一声,让内务府也赏了如懿一套衣裳首饰。
眼看各处祭祀已毕,风景名胜皆以游赏,自己的身子也再经不住劳顿,于是三月初八这一日,皇帝决定回銮。
三月十一,御驾至德州,弃车登舟,沿运河自水路回京。
三人组登上青雀舫,看着前头皇帝所乘的龙船和太后乘的翟凤大船,还有船后妃嫔的喜鹊登梅彩船,浩浩荡荡,她们心知已经到了时候,虽则两岸春景绵延,也无心去欣赏了。
这些船是新下水的,内务府的人各处加涂桐油,容音便觉得这个世界虽说慢慢走上正轨,到底还是混乱,又因船行虽稳,总不如陆上,少不得提醒众人登船行走时小心足下,以免滑倒。
众人一一应了,便各自登船。
与嬿婉同居贵妃之位的绿筠虽不及嬿婉受宠,却是潜邸旧人,又有二子一女,因此她的彩船排在首位,紧随青雀舫之后,同为贵妃的嬿婉对她也是礼敬有加。
苏绿筠心头熨帖,登船后便邀嬿婉到自己船上赏景。
两人在甲板上相携而行,船头一个刷桐油的太监不经意抬起眼,与嬿婉四目相对。
是凌云彻。
他看起来比从前更麻木了,面无表情,颈上还带着血痕,仿佛是指甲抓的,他也并不遮掩。
嬿婉微微一愣,听得耳边苏绿筠道:“妹妹?”这才反应过来,径直经过他,转头与苏绿筠接着聊起来:“纯贵妃姐姐方才说到哪儿了?”
“说到那个容佩了。妹妹你听说了吗,那个容佩在娴答应那回去你那儿闹后,不是挨了打么,听说如今那伤处不但没见好,反而更加红肿了。”
嬿婉惊讶之余,压低声音道:“果真?若是出了人命,她怎么给皇上和皇后娘娘交待?”
苏绿筠也左右看看,与她进了船阁,压低声音:“妹妹呀,皇上待娴答应到底是不同的。当年皇上为着娴答应,弄出多少事情,还差这一件吗?这回虽是只有二十大板,但那些人手里有些软硬功夫,只要掂量好,二十板子下去比四五十板子伤得还重,皇上为了把这事平息了推了容佩出来顶缸,他们当然要打得狠些,不然又有人要死要活的怎么办?所以容佩这回呀,伤得着实不轻。
娴答应明面上也不亏待,让人治了,还给她加了饭菜说是补身,但其实啊就是板油拌饭、血脖子肉,都是油腻发物,最不利于伤口愈合。且那血脖子肉疙疙瘩瘩的,若是疙瘩不剥干净,或许还带病,吃下去怎么能好?还有那个小凌子,听说对容佩原也是冷若冰霜,还被她扇过巴掌抓过脸,现在容佩受了刑,伤又难好,他也跟着磋磨起人来。
可是,娴答应才是个答应,又被罚了月俸,奴才们吃上肉就算恩典了,就算皇后娘娘知道了,事后查起来又能查出什么?小凌子和容佩对食是皇上亲赐的恩典,就是真有打老婆的事情,皇后要管,皇上都不会让她管的,否则不是叫人觉得皇上识人不明?
我呀,还是偶然看见皇上身边的青樱被慎妃妹妹诘问,才知道是她半路碰上慎妃,神色慌张,慎妃妹妹这人你知道的,最恨乌拉那拉氏的人,当下就喝住了盘问,才知道是她发现了不对,在替娴答应遮掩,唉,这奴才也是实心眼的,当年娴答应待她不算多好,如今她倒是还顾着姐妹亲缘……”
嬿婉已经听出这番话中许多前后矛盾之处,心下惊异,但她也心知苏绿筠没什么心眼,问也问不出什么,只得作罢。
这一夜,进忠到了嬿婉的彩船,说山东巡抚新进了一个丝竹班子,皇上让她去龙船上与皇帝、皇后一同赏乐。